亡者的意志

公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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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年3月01日
Laura Michet

為歡慶《殞落王者》在PS5和Xbox Series S|X上推出,我們要從《殞落王者》的故事線延伸出去一則故事,接續本來因為製作時間關係無法談及的情節。希望你們會喜歡這則故事,也感謝大家一直以來的支持。

伊羅旖成為族人的真傳者以前,就已經在沿海的布爾魯寺擔任侍徒祭司。每天早晨她都會到海岸邊,在陽光下鍛鍊身體。她努力訓練恩師奉行的三個原則。紀律。動態。力量。

某天早晨,她獨自來到海灘。突然間,海水退得比乾潮更低,使蛇人高塔的站哨響起警鈴,遙遙指向遠方的地平線。

只見眼前一道滔天巨浪向海灘席來,那股威力足以捲人落海,並將其粉身碎骨。

警鈴響起時,伊羅旖嚇得腦袋一片空白。導師的教誨瞬間棄她而去。我逃得掉嗎?她想著。還是就別掙扎了?

她瞥向巨浪,然後看看水位。她注意到一大群粉色螃蟹就在腳邊。大浪將海水捲走,這些螃蟹曝露在濕漉漉的石頭上一動也不動。牠們被陽光震懾,也因過於驚訝而無法思考去路。

小小生物無法理解這種龐然的恐懼。螃蟹面對這種巨浪,實在是一點辦法也沒有。

伊羅旖卻可以做些什麼。她打起精神,奔向寺廟,在最後一刻猛力關上大門。她蹲在寺廟的女兒牆看巨浪打在岸上,一邊想著她剛才呆愣又害怕的模樣。

我差點死掉。這可能是她十六年的生命中,與死神最接近的時刻。

「下次不會這樣了。」她告訴導師。海蛇之母娜葛卡布爾珍視勇於成長與改變的人。經過磨難依然故我的人,祂則不屑一顧。




現在比爾吉沃特街上的某些景象,令她想起那些擔心受怕的螃蟹。

正午時分,艷陽高照。平常街道上常會看到水手成群結隊歡慶啟航,或是海怪獵人大手大腳地花著賺來的賞金。但今天不一樣。路上的人潮沒有減少,但每個人都行色匆匆,低著頭沉默地趕赴各自的目的地。

比爾吉沃特的內戰近在眼前,但這場戰爭不是什麼新鮮事。莎拉.福爾敦與剛普朗克之間的戰爭,就像是受到詛咒般永無止息。就算要打上一百回,他們也在所不惜。剛普朗克想奪回王位,莎拉則想取他性命。整座城市瀰漫著兩人內心停滯的臭味。雙方都深信打勝仗就能奪回失去的東西。也許是尊嚴,也許是為死者討回公道,總之只要能撫平落敗的傷痛就好。

要是撒手不管,我會輕鬆許多,伊羅旖這樣想。但是莎拉是她的知心好友,而剛普朗克是她的舊情人。從來沒有人像他們兩個這樣裹足不前,浪費了大好前程。

伊羅旖看著她脅下的鎖盒。「你也有錯。」她低聲說道。

鎖盒以一陣尖叫回應她。

那聲尖叫非常微弱,不仔細聽其實很難察覺。但每當伊羅旖把注意力放在鎖盒上,就會有一股令人厭惡的感覺開始侵擾她的思緒。

鎖盒裡的那傢伙,那個不分日夜以悽慘而微弱的尖叫聲折騰伊羅旖的傢伙,便是這一切的罪魁禍首。

就是他讓莎拉的靈魂蒙上陰影。

就在此時,莎拉的船員走過轉角處。每個人的皮帶上都掛著彎刀和手槍,手上都配有指節銅環。他們身上布滿血跡、汗水和彈藥粉。一看就知道他們打了一場硬戰。

莎拉.福爾敦也在這班人馬當中。她看起來疲累不堪,精緻船長大衣的右袖上沾滿鮮血。她駝著背,帽沿壓低,好像正在承受一場無形冷雨的衝擊。

「伊羅旖。」莎拉喊她,聲音平板而尖銳。「我們快把這事搞定吧。」

「還好嗎?」伊羅旖問。「妳的臉色很難看。」

「過去一週我都在追殺剛普朗克。」莎拉說完,指向正在微弱地啜泣的鎖盒。「那髒東西也還在這座島上。別說了,我們快點做個了結吧。」

他們轉進附近的一間工藝品當鋪,伊羅旖帶頭走進店內,外頭則有莎拉的船員拔槍留守。

他們進入店裡時,店主眼睛上的放大鏡閃爍了一下。「伊羅旖!」他大喊。「好久不見!」

喬登.依魯克斯身形瘦長,動起來時膝蓋與手肘好像可以伸進每個角落。他是鎮上唯一同時擁有帕朗奇和布爾魯血統的典當商人。伊羅旖經常向他諮詢,請他辨認無法識別的工藝品。

「喬登,我帶了個謎團來給你。」伊羅旖將鎖盒重重地甩在櫃台上。

「是兩個謎團吧。」他說,一邊打量著莎拉。「作夢也想不到好運姐本人會光顧蔽店!」

「別囉嗦。」莎拉低吼。「不要浪費我的時間。」

伊羅旖把鑰匙插入鎖盒,發出喀的一聲。莎拉打了個寒顫。倏忽之間,一道不祥的青光如刀片般劃過牆面。

盒子裡躺著一個護符。鐵絲串起三個弧形排列的石頭上,有布爾魯風格的雕刻。被關押在裡面的靈魂亮晃晃地閃爍著。

「哦,這是個髒東西。」喬登也聽見尖叫聲。「老天啊,這該不會是……」

伊羅旖點點頭。「沒錯,就是迦瑪沃爾的維爾戈。」

不出一週前,這名古代國王的憤怒靈魂曾試圖將比爾吉沃特化為焦土。現在他的名字在整座城市無人不曉,咒罵聲不斷。他一旦掙脫護符,就會再次做出同樣的事。

「這只是暫時的解決辦法。」莎拉說。她苦笑了幾聲。「我們不知道要怎麼消滅他。也沒有人知道他出來之後會發生什麼事。」

伊羅旖點頭。「我們的歷史學家說這是海蛇琥珀……但是我們不知道打碎石頭究竟會釋放靈魂,還是會消滅它。」

女神的眼淚?不意外。」喬登說,他用了布爾魯人對海蛇琥珀的稱呼。「這非常稀有,只有傻瓜才會砸爛它。」他傾身向前並調整了一下放大鏡。「布爾魯工藝師打造出這玩意的外型,我絕不會看錯我們族人的風格。但是,後面的標記看起來是……妳說這是哪裡來的?」

伊羅旖笑道:「闇影島。在那座島嶼面目全非之前,我的族人曾經和島上的學者一同做研究。」維爾戈如果逃走,他也會想要將比爾吉沃特化為一座可怖的墓園。

「我去查個東西。」喬丹蹬下椅凳跑到店鋪後方。

經過半秒鐘尷尬的沉默後……莎拉突然向伊羅旖說:「我知道妳想說什麼。」她咬牙切齒地說。「所以妳最好安靜。

「我沒有打算要說什麼。」上一場戰役結束後,根本沒必要再強迫莎拉聽她不想聽的事實。「我並不打算要談妳對剛普朗克的徒勞追殺,也不想談戰爭對城市的影響。我只想維持這尷尬的沉默。」

莎拉回嗆她:「我這週已經過得夠糟了。別惹我。」

她們沉默以對,直到喬登匆忙回到室內。他拿著一幅卷軸,上面寫著伊羅旖看不懂的奇怪文字。而且還畫著……一座塔?

「妳看。」喬登指著護符背面刻印的符號。「這是製造者的標記。代表薄暮教會。」

「真是晦氣的名字。」莎拉說。「但我從來沒聽過。」

「這是天堂島的宗教組織。很久之前就絕滅了。」

「可惡。」莎拉搖頭說道。「那就查不下去了。」

喬登忽然說:「等等,我想起來了。有個瘋狂的隱士自稱他代表薄暮教會。不過……妳也知道待在那裡太久的人是怎樣的。」

天堂島曾住著快樂的居民,但現在他們扭曲的靈魂已成為鄰居的惡夢。千年遊蕩於詭祕黯霧中的居民們大多化為怪物——怨靈、幽魂和謎霧行者,全都反映著人性的醜惡弱點。選擇住在黑影周遭的生靈,必定異常地強大而且詭異。在島上生活的人類崇拜死亡與疾病,甚至還因為不明原因敬拜蜘蛛。

沒有伊羅旖打不倒的闇影島怪物,任何東西被她的石球一擊,都會扁得像隻海星。「那些東西嚇不倒我。」伊羅旖說。「不久之前,我們殺死瑟雷西,那是闇影島上最可怕的怪物。相較之下,與隱士打交道算是小菜一牒。而且他可能知道一些護符的事情。」

她們付錢給喬登後回到街道上。「我沒想到妳必須再回去闇影島。」莎拉似乎語帶歉意地咕噥著。

伊羅旖點頭。為了用護符鎮壓維爾戈,他們跟蹤他到闇影島,並在島上與他對戰。與朋友一同在倒塌的廢墟裡紮營,並圍著營火共食,是件樂事。這麼快就獨自一人重訪故地,一定會非常孤苦伶仃。

「妳需要一艘船。有個船長——馬諦歐.魯文——還欠我人情。他熟悉前往闇影島的安全路徑。但妳最好還是別讓他知道護符的事。」

「城裡還能信任的人也不多了。」伊羅旖附和著說。

莎拉瞬間面紅耳赤,眉頭緊緊蹙起。

啊,我說錯話了,伊羅旖意識到。她不信任我,因為我不願意參與她與剛普朗克這場不顧後果的戰爭。

「我知道妳還是很氣我。」伊羅旖說。她絞盡腦汁,想換個方式傳達莎拉拒聽的那些事。「但是我們的友誼難關重重。改變勢在必行。」

「護符裡那個國王的每一句話,我都聽得很清楚。」莎拉脫口說出。「我有跟妳說過嗎?日日夜夜每分每秒,他都說著……我母親的事。」她嗓音沙啞地說,表情因痛苦而扭曲。「即使遠在城市另一端,我都聽得見那盒子的低語。」

老天。那負擔該有多大。

伊羅旖擁抱她的朋友。此刻必須這麼做,而她也真的付諸執行,不多想莎拉會有什麼反應。

起初,莎拉仍頗有戒心,但不久後她便卸下心防,眼淚奪眶而出。「唔,嗯,好吧。」她嘆氣。

「妳可以過得更好。」伊羅旖告訴她。「妳的生活不必那麼糟。」她真心相信,她從未有如此堅強的信念。可是不管她重複幾遍,莎拉也不會理解。

「可以過得更好?」莎拉揉揉濕潤的眼睛。「妳去跟剛普朗克講啊。」




莎拉一定是逮到魯文船長的大辮子,他一下子就把船準備好了。乘浪之鼠隔日即可啟航。

伊羅旖抵達時,水手們正努力趕工準備出航。魯文站在指揮甲板發號司令。他年紀較長,身形修長,關節骨頭有多處突出,他還頂著有如光圈的一頭橘色亂髮,因風吹而毛躁不堪。

我可以輕易把他折成兩半,伊羅旖心裡想。伊羅旖把人分成兩類,第一種是可以輕易折半的,另一種則是不能的。這樣分類,在這世界上生活就變得簡單許多。

他招手示意她走上指揮甲板。「我知道妳是誰。」他說。「妳就是那位布爾魯女王。」

「錯得離譜。」伊羅旖說。「我是真傳者。是一名祭司。」這傢伙很惱人,她心想。

「這樣啊。」魯文聳聳肩。「這艘船今天的狀態簡直慘不忍睹。只給我十二小時準備,就只能有這種服務品質。」他露出滿口亂齒燦爛地笑,手伸過來想握手。「下方有個空船艙是給妳的。」

「我們今天啟程嗎?」伊羅旖問。

「我們最好這麼做。不然莎拉.福爾敦就會把我抓去碼頭邊處刑。」

船上的通道非常擁擠,伊羅旖幾乎沒辦法帶著她的石球在下層甲板行走。這顆巨大的海淬金屬球,比伊羅旖魁武的肩膀更寬。下層甲板的低矮天花板,使得伊羅旖沒辦法將石球輕鬆地扛在背上。通道又狹窄,以至於她也不能提在身體兩側。她必須把石球放在臀部,努力保持平衡,以螃蟹走路的方式亦步亦趨地在加農砲之間移動。

「借過。」她小聲說,好不容易才穿過一群正在刷洗地毯和桶子的水手。經過他們旁邊時,她聽到他們小聲地咒罵。在伊羅旖的印象中,水手通常是非常有活力的一群人,他們願意嘗試任何事情,因此是她最喜歡的一類帕朗奇。可是這一群水手意志消沉。他們一觸即發的恐懼瀰漫整艘船,與海水的鹽味和繩索的腐味交織。

比爾吉沃特人的壞脾氣也被帶到這個地方了。

收起船錨,船乘風而行。伊羅旖走上微風輕拂的指揮甲板與魯文交談。地平線上城市的剪影,很快地就隱藏在朵朵浪花以及雲集的飛鳥身後。

「把比爾吉沃特拋在後方,我所有的煩惱也消失了。」魯文大笑。

「比爾吉沃特比闇影島還要駭人嗎?」伊羅旖想到這裡不禁笑了。「那裡的氣氛的確很糟。可是,闇影島更是可怕。」

「嘿,那裡的靈魂可都跟我無冤無仇。」魯文說。「我們無所畏懼的王后……嗯。偷偷告訴妳,我還活著其實幸運極了。」

伊羅旖狐疑地問道:「你到底做了什麼?」

魯文緊張地乾笑幾聲,說道「我欠她的。我們約定好了。我把妳載到島上再帶妳回來,所有債務就一筆勾銷。」

幫忙載客到闇影島並不是收債的好方法。債務人極有可能被怨靈帶走或是被蜘蛛咬死。「你一定欠她一屁股的債。」

「是啊。我曾想炸死她。」

「你說什麼?!」

「聽著,我可不是剛普朗克的走狗。」魯文用手擦了把臉。「我只是反對新的贓物稅。我當時交了一些朋友……那完全是他們的主意。」

這並不是一個勇於面對命運挑戰的人會說的話,更不可能出自負責任的人之口。魯文應該是個人云亦云的牆頭草。

「好運姐不會接受這種爛藉口。」伊羅旖說道。「她現在都用手槍來解決你這種問題人物。」

「對。」他壓低聲音說。「我的船員們……不太開心。我們還因此丟了一份合約。所以我就去找好運姐,告訴她︰我是有用處的人!利用我吧。我老爸和我本來是受雇帶人前往闇影島的船長。所以我才知道其他人不知道的路線。」

「為人利用者,靈魂不會自由。」伊羅旖說。

「嗯,總比被處刑好吧!妳跟好運姐是朋友對吧?」他問。「跟她作對是一件勞神費力的事情。我也許是個老傢伙,沒什麼成就,但我還是可以學會新技能的。」

伊羅旖打量他一番。不太可能吧,她這麼想。「你的人生被停滯控制了。」她說。「不主動嘗試,就不可能找得到你想要的自由。你需要檢視自身靈魂,而不是……八卦閒聊。」

魯文輕笑。「都可以吧。」

伊羅旖嘆氣。即便是最停滯不前的人,靈魂深處依舊藏有暗流竄動,還是有受到感召與改變的可能。每個人都應該被賦予證明自我價值的機會。

她知道︰這個男人如果可以改變,那麼莎拉絕對也可以。

「也許我們能聊聊。」伊羅旖說。「有時間的話。」




魯文非常喜歡聊天。

他告訴伊羅旖他父親的故事——身為一名受雇船長,他時常出沒在比爾吉沃特生意最好的酒館,「他從其他船長那裡獲得免費的酒,並尋找工作機會。」魯文的父親在兒子最需要他的時候不在他身邊。但卻為他打下了基礎,魯文堅持這麼想,他父親為他留下了闇影島的航海圖。

「我們抵達時,妳就會知道有多麼神奇。安全登陸群島的路只有這麼一條。我從沒在那片海灘上看過任何怨靈。」

「真厲害。你是怎麼知道的?你的父親有示範給你看嗎?」

魯文笑道。「怎麼可能!他會把航海圖拿給我,然後把我推進小艇。我被強迫獨自在航行在詭祕黯霧裡,他自己則是待在安全的船上!」

「這種努力值得敬佩。」伊羅旖說。「可以自學航行登上闇影島的任何人,都有能力逆轉自己的人生。」他跟莎拉很像,伊羅旖這樣想。他胸中應有大志。但是他必須主動追尋。

航程的最後幾天,日光變得不再可靠。每到下午,灰濛濛的霧就會悄悄遮蔽陽光,「日暮」提前降臨。那是詭祕黯霧的邊緣。眼前的景象越來越有壓迫感。詭祕黯霧的掩護讓通行者免受怨靈的威脅。

在伊羅旖引領下皈依她信仰的人中,那些曾經到過闇影島的水手占了絕大多數。他們可以理解她堅決反對停滯的理由。暗黑的沙灘。腐爛扭曲的枯木。因海浪拍打而濕漉的光滑黑石,被掩埋在古老的土堆之下。

鬧鬼的群島聳立在地平線上,魯文不停開著令人煩心的玩笑,嘲笑著水手們的擔擾。像魯文這種人,布爾魯語中稱為閃避浪的人︰因為想保持雙腳乾燥,在海灘上進退兩難,著實是愚蠢的怯步行為。這種人為了避免承擔大事,只願踩著零碎的步伐。

船離群島近到可以看見丘陵上損毀不堪的高塔時,魯文把高昂的情緒轉向登陸行動。他跑進船艙裡,頓時不見蹤影,再次出現時手裡揮舞著一疊紙,紙上滿是圖表與筆記。把導航器放上船舵時,他看起來一副要吐的樣子。

「是時候證明我的價值了。」他對伊羅旖說,並向攀在船帆索線上的船員大喊,「半速前進!」

船隻開始以奇怪的律動舞向岸邊。魯文緊抓著船舵,在每個緊急轉彎處用盡他瘦弱的力量。船身嘎嘎作響,穿梭利石之間,與礁石近得只剩一隻手的距離。她看著魯文密密麻麻的那疊紙。難怪莎拉會留他活口。他的才能不是三言兩語能交代清楚的。

他們在一個礁岩滿布的小海灣靠岸。碎石遮蔽了這個海灣,從外海是看不到的。而高聳的懸崖則可以藏住靠岸的桅杆和船帆。著實是難得一見的避風港……恰巧的是,修道院離這裡並不遠。

魯文倚在舵邊,累得氣喘吁吁。「這就是我走江湖的功夫。」他說。「跟好運姐誇我一下,好嗎?」




大約有二十位水手——超過船員人數的一半——登島加入他們的行列。往內陸走上幾個小時才會抵達修道院。伊羅旖只帶了她的石球、裝滿的水壺,還有那個鎖盒。

「不要走散。」她與船員們說。「我的女神鄙視黯霧,所以黯霧懼怕她的石球。大家一起行動會比較安全。」

水手們紛紛集合到伊羅旖和魯文後面。大夥於是往森林前進。伊羅旖的石球撥開黯霧,路徑兩旁怪異的建築與植被因此現形。一切都像是被毀壞的氣息所凝結。一路跋涉,詭異的樹叢頻頻劃過水手的臉與肩膀,這些植物看起來比布爾魯首都城牆還要古老。

不久後,他們來到一座廢墟小鎮。塌落的牆面迫使他們必須在灌木叢中左彎右拐。他們行進的速度慢了下來,呈一路隊穿過灌木叢,循著可能曾是一條巷子的路前進。

一路上的乾枯灌木和樹叢長得都一樣。「妳知道路嗎?」某個跟在伊羅旖後面的人質疑。

他是個矮小健壯的傢伙,留著稀疏的鬍子,還有滿口金牙。又是個輕易能被伊羅旖折半的人。

「知道。」伊羅旖說。「如果你想走自己的路線,我可以把你拋到黯霧裡,方向任君挑選。」

「克里斯托夫?閉嘴好嗎。」魯文說。「不然回船上你等著被關禁閉。」

克里斯托夫氣瘋了。「你跟好運姐鬧出這麼大的事,我們才早該把扔進禁閉室!」

「給我停止胡鬧。」伊羅旖下了命令。可是現在大家議論紛紛,他們的聲音響徹整片森林。

伊羅旖知道這會引來敵人。水手們的呼聲此起彼落以外,她側耳聽見悄悄逼近的窸窣聲,像是踏在厚重土壤上的腳步聲。

小徑一旁的灌木叢突然一陣劇烈抽動。樹枝刮摩彼此,發出利刃劃過骨頭的聲音。爪形刺木猛力一攤變成手掌。每一個灌木和樹叢都有一張臉,凋零的模樣像是罪孽深重的亡者。

喧鬧聲陡然一變為尖叫連連,灌木叢也突然闔閉了起來。腳下的路徑瞬間消失。水手們害怕得四處逃竄。她看到一個人跑進森林裡,但他隨即被一根多節的樹枝撞倒在地。周遭的樹木步步迫近,扼息他的驚聲尖叫。

伊羅旖瞥見魯文逃跑時穿越樹林的背影,還有他散落一地的航海圖紙。懦夫,她想。然後,怨靈降臨在她面前。

離伊羅旖最近的幾個水手想要反擊,可是他們的刀劍就像是砍向荊棘叢一樣,根本沒用。怨靈步步逼近,展開連珠砲式的攻擊,以碎木片製成的


軀幹刺向水手。

怨靈向伊羅旖撲過來,她猛力擲出石球。這一擊頗有份量,怨靈先是發出有如敲擊空桶子般的回音,然後爆裂成碎片。另一個襲來的怨靈被伊羅旖狠揍而裂成兩半,就像爛掉的木片。

女神啊,真是太滿足了!

女神化身的專長是肌肉之力。「娜葛卡布爾。」她呼喊。「保護我們!」

她把石球舉到空中,然後重摔在泥地裡。水手們一個踉蹌,而怨靈則被石球耀眼的綠光震飛。

帕朗奇常常問她︰這些觸手從哪裡來?她會回答,從哪裡來不重要。女神無所不在,長存在所有會改變的事物中。祂可以到達任何地方,成為任何物體,因為世上萬物皆變。

舉例來說,一個怨靈可以變成千千萬萬個怨靈碎片。

觸手從地底迸出,形成一道保護牆,將怨靈一一粉碎。伊羅旖則從旁協助。灌木和樹叢紛紛碎裂。多節的原木頭顱個個滾進泥地,好像滿地的碗。她瞥見一個怨靈被拋到半空中,四肢攤開,看起來就像一隻鳥。

最靠近他們的怨靈都被擊碎以後,伊羅旖將石球扛在肩上,觸手則慢慢消失。小徑安靜得駭人。那些逃跑的人完全不見蹤影,甚至連微弱的尖叫聲都沒有。即便死了,也找不到人。可能完全消失了,也可能埋葬在土裡。

「大家喘口氣。」她說。「還有誰活著?」

只剩七個人。克里斯托夫還活著。「我們是不是該去找船長?」他問,語氣不太積極。「沒有魯文的話,我們沒辦法駛離這座島。」

伊羅旖看看魯文散落一地的航海圖紙捆,都被泥水浸濕了。她撿了起來,找到她給他的地圖。在泥痕中依稀看得見通往修道院的道路。

魯文在船上時看來已下定決心要改變。可是他最後又變回一介懦夫。停滯的靈魂永遠只能聽命於他人的意志。我如果要救他的話,應該也只是為了要利用吧,她想。就像莎拉和其他人一樣。

帶著僅剩的七名傷兵去找他?這些人肯定會死。克里斯托夫和他的夥伴們不該被迫接受這種命運。活著的人還有機會改變和成長,她提醒自己。死去的人則否。

她下定決心。「我們必須繼續向前。」伊羅旖宣布。「繼續往修道院前進。我們可能得仰賴住在那裡的隱士來幫助我們。」




不出半晌,修道院便在出現在黯霧之中。外觀看起來維護良好,那座高塔就跟護符上的刻印一模一樣。

就在伊羅旖抵達大門的同時,一個男人突然現身擋住她的路。他看上去就跟島上的怪物沒什麼兩樣。她差點用石球把他砸扁。

「慢著!是我。」魯文沙啞地說。

有好一會兒,這群人就只是盯著他看。魯文的身體完全被泥土覆蓋。他的夾克浸著鮮血,頭髮裡還卡著枯死的樹枝。他看起來剛被一整群岩石巨蟹輾壓過。

伊羅旖鬆了一口氣,但只有一下子。失望感很快地填滿心頭。「你做了一件丟人現眼的事。」她生氣地說。「就這樣把你的船員丟在那裡。」

魯文可能嚇到了。「我以為妳看到我會很開心。」

「我從來不為擅離職守的人感到開心!」伊羅旖毫不客氣地說。「你口口聲聲說你要改變。而我今天在戰場上可沒看到願意改變的人。」

魯文對船員們投以不好意思的眼神,而克里斯托夫則是切入重點問題。「你是怎麼在黯霧裡活下來的?」他問。

魯文試圖擠出笑容,沾在臉上泥塊因此裂開。「呃,我……」

「伊羅旖說單獨跑走的人是死路一條。」

魯文神色凝重地說。「你那麼想知道的話,我其實帶了防身的東西。所以才沒事。」

他令伊羅旖感到噁心。有防身物,還不跟別人分享。是某種聖物嗎?「我晚點再來檢討你丟臉的事蹟。」她說。「我們先進去吧。」

她轉身敲門,那是一道無比巨大的木門。聲音迴盪在另一邊偌大的空間裡。高處傳來某個人聲,他清清喉嚨說道:「什麼人?」

伊羅旖看得出靠在女兒牆上的人肩膀很寬,戴著頭罩。「我是伊羅旖,布爾魯的真傳者。」她大聲回應道。「我在尋找代表薄暮教會的隱士。請問我們能在此尋求掩護嗎?」

那個男人停頓了一下。「我可以讓你們進來。」他的聲音非常低沉。「但是你們不可以碰這裡面的任何一個生物。」

生物?」其中一個水手小小聲地說。

門一扇一扇地轉開。每一道門都比伊羅旖還高上兩倍,而且都非常沉重。門轉開一隻手的距離時,她看見是誰把門推開︰是謎霧行者。

他們有著男人或女人的形體,但其實是駝著背的勞累靈魂。他們拖著長長的手臂,半張著有獠牙的嘴。可是,這不像是伊羅旖看過的謎霧行者,他們非常消極,默默服從命令推動笨重的門,就像是盡責的僕人。

過於訝異的伊羅旖退避數步,可是謎霧行者沒有撲向她。她身後的水手們都將手按在武器上。

原本藏身在女兒牆後方的男人站了出來。「嚇到你們了嗎?」他問。「這些是我的夥伴。」

伊羅旖從來沒看過這種人。他穿著教士的袍子,身材卻如巨石般強壯,肩膀肌肉結實,可能是做粗工練就的。這不是能輕易被我折半的人。他的手裡拿著一只頗有分量的鐵鏟,深色粗獷的表面上沾有泥土。他可能剛才正在把這些怪物從墳墓裡挖出來吧。

伊羅旖注意到他沒有袖子遮蔽的雙手。那藍紫色調的手……是他真正的皮膚。

「你也是謎霧行者嗎?」她曾與這種生物結盟,但那並不是愉快的經驗。困在死亡滯態的生物常常為生者帶來痛苦,對聖潔的生命而言,他們是邪惡的詛咒。

男人笑了。「妳想問我是不是還活著?」

「在這些島上,這是個很正常的問題!」

「也是個探人隱私的問題。」他若有所思地聳聳肩。「我是……照顧者。請進吧。」

庭院裡許多謎霧行者搬運著木片和石塊,手腳並用地攀鑿著一排又一排的墓碑,絲毫不理睬新來的訪客。他們張著嘴,眼神很空洞,然而似乎有個奇怪的目標正支配著他們行動。

「這太瘋狂了。」魯文低聲道。「簡直是一支軍隊。」

「他還受到某種保護。」伊羅旖說。「你看,詭祕黯霧不會攻擊他。」

隱士聽見了他們的對話。「它不必攻擊我,有黯霧女士負責監視著我。」

他指向高塔的最高處。伊羅旖依稀可以看見一個形體,但是它立刻又退回女兒牆後,似乎很怕被人看到。

「黯霧女士?」

「我的另一個……夥伴。」

「你的名字是?」

「約瑞科。」那位隱士說。「我是薄暮教會僅存的教士。」

她睜大眼睛。不。這不可能。「僅存的?」

「早在這一切發生以前,我就在這裡了。」他說,並舉手示意黯霧瀰漫的天空。「早在殞落王者的詛咒以前。」




伊羅旖從來沒有想過有人會住在約瑞科住的這種房子。修道院空蕩蕩的迴廊中遊蕩著謎霧行者。他們悄然無聲地走過一塵不染的地板,每一個都專注在某個神祕的任務上。

她皮膚發癢,口乾舌燥。但不是出於恐懼,而是憤怒。他奴役亡者。如此地作廢天理,如此地令人作嘔。她把這個想法保留在心裡,沒有說出來。因為這個男人也許可以幫忙拯救比爾吉沃特。

「你們在路上遇到困難了吧。」約瑞科提出他的觀察。他指著一座旋轉樓梯,並說,「我沒有太多舒適的設備能提供給凡人,但地下蓄水池有乾淨用水。還可以升火取暖。」

其他人都到地下層盥洗時,伊羅旖在進門處等候,俯瞰著庭院裡的謎霧行者。她與莎拉和夥伴阻止維爾戈以前,如果遇到一個自我束縛長達千年,而且還引領一群焦躁不安的靈魂……她會毫不猶豫地殺掉這種人。而娜葛卡布爾也會讚賞我的做法。

約瑞科出現在她身旁。「妳有事找我。」他說。

「確實。」她努力讓聲音維持冷靜。「但是我不常看到靈魂被這樣對待。」

「他們沒有被囚禁,你不必擔心。」約瑞科說。「我尋遍這些島帶回痛苦的亡魂。有一些會待在我這裡好一陣子,然後才會到下一個地方。」

「那他們在這裡做什麼?」

「建造墳墓。」他說。「他們都是天堂島的居民,是我的同鄉,每一位都在尋求安息與善終。」他停頓了一下子,似乎在禱告。「我們可以到樓上我的圖書館談。」

高塔以巨大而漆黑的石頭砌成,這些石頭歷久而圓滑,表面被火把燻黑留下一道道煙痕。高塔比希利亞的遺跡更古老,也比她和莎拉一起探訪過的密室更為年代久遠。

他就像個死去千年,被埋葬於此的人。堪稱停滯的人體化身。他這麼彬彬有禮,令人更不順眼。

高塔至高處的密室立著一排排的書架,光透入窗戶,室內呈現藍色調的冷光。門旁掛著一個石製護肩,護肩後飄著一件詭祕黯霧披風。一座高聳的書架上方,一窩亮著藍色光芒的暗霧兀自發著微光。

「那位是黯霧女士。」約瑞科說。「她在我這裡好幾個世紀了。」

「你不是說他們會到下一個地方?」

「只有在他們準備好的時候。」他闔上身後的門。「那麼,如果妳準備好了,請讓我看看妳皮帶上掛的盒子裡藏著什麼人吧。」

伊羅旖蹙眉。「你感應得到?」

「黯霧女士跟我說的。她告訴我那個靈魂是誰。」

伊羅旖用掛在脖子上的鑰匙打開盒子。約瑞科靠近一看,而護符裡的光跳起邪魅的舞蹈,照亮他粗獷的臉。

「迦瑪沃爾的維爾戈。」他說。他的一隻長滿厚繭的大手伸向盒子,但突然停下來了。「殞落王者的詛咒發生之後,我一直希望可以看到這樣的東西。但是……我期待的不只是這樣。」

「你期待看到什麼?」

「我期待黯霧消失。可是它至今還在。我也希望靈魂可以不再受苦。但是卻沒有進展。」他的臉上浮現難以捉摸的神情。「也許我是希望自己能有所改變。」

伊羅旖對他的話語深有同感。她也想知道維爾戈被驅逐之後,闇影島是否會有所改變,好奇詭祕黯霧是否會隨之退去。但那份重擔屬於力量更強的人,而不是我們,她再次提醒自己。

「你們擊敗他的當下,我看見天上傳來陣陣光芒。」約瑞科說。「然而靈魂卻遲遲未獲得解放,黯霧女士仍在我耳邊不斷細語。因此我必須繼續履行自己的職責。」他面容僵硬地凝視著伊羅旖。「我是宗教修會的一員,我們都一樣,受多年來的責任所束縛……懷抱堅持、信念,以及奉獻自我,這就是我們的行事方式。」

伊羅旖感到一陣慍怒。「娜葛卡布爾並不厭惡犧牲與奉獻,她蔑視的是停滯不前、一成不變。」

約瑞科起身走向窗邊。「來,妳看看這個。」

在修道院的圍牆外、數以千計的墳塚在廣袤且迷霧繚繞的荒野丘陵間蔓延。由凡人工匠親自用雙手精雕細琢而成的精緻墓石,與應付了事的粗糙瓦礫製墓碑比鄰。一望無際的墳墓景象,隨著謎霧行者的移動,時而清晰、時而模糊不清。

「妳有看過比這更壯觀的墓園嗎?」約瑞科語帶苦楚地問。

伊羅旖這才發現,這座墓園幾乎有半個比爾吉沃特大。

約瑞科控制著自己的情緒,聲音因而變得緊繃。「要說有誰為闇影島帶來任何改變,那就非我莫屬了。我挖掘大地,帶領靈魂獲得安息,我身邊的世界也就此有所不同。」他轉向伊羅旖說,「我的所做所為,難道不算榮耀妳的女神嗎?」

伊羅旖的信仰是由許多細節交織而成的,這些信仰的共通點在於簡單、清晰、親切、充滿人性。即使數年下來,她和女神之間的關係不斷地變化,但她的核心信仰仍無比堅定。生命無常,若要活得澈底,便需要不斷改變,改變正是力量的顯現。

生者可以改變,而亡靈則否。

此時伊羅旖卻感覺信仰的根基開始動搖。死者能夠構築屬於他們的國度嗎?死者能夠追尋自身的渴望嗎?不。為什麼他會產生這種想法?

她曾將介於生死之間的存在帶回這個世上,「血港開膛手」派克便是一個例子。娜葛卡布爾能將恩典賜予派克,但她無法觸及約瑞科的亡者領域。

「我想是吧。」她思索許久,終於坦承。「死者或許真有自己獨特的節律,然而娜葛卡布爾絕不會讓早該解脫的靈魂繼續留存於世。」

「她希望死者獲得新生嗎?」

「沒錯,而且刻不容緩!剝奪生命,哪怕只在頃刻之間也是一種罪過。」

「這就是我們之間的差異了。」約瑞科說。「妳想在死者的時辰到來之前就驅逐他們。」

伊羅旖也明瞭,如果和他再繼續爭論下去,就永遠無法解決護符的問題了。於是她決定轉換話題。「這裡頭有我想驅逐的靈魂。」她手持護符的頸鍊,高舉在約瑞科面前,向他展示護符背面的記號。「這護符出自你的修會,但卻是以布爾魯的工藝技巧打造。希望你能指點我們,該如何摧毀護符裡的靈魂。」

約瑞科赤手接過護符,然而護符卻十分平靜,絲毫不像當時困擾莎拉的模樣。

「我還記得打造這枚護符的女性。」約瑞科說,隨後從他的書架拿出一捆塵封已久的破舊灰色羊皮紙。「她曾是一名布爾魯水手,在海上見證太多生命的消逝,於是便決定成為我們修會的一員,為亡者帶來安息。」

羊皮紙上頭刻劃著古老的布爾魯文字,而伊羅旖能夠認得其中的古語。這位工匠打磨的寶石是由海蛇琥珀製成,是只有布爾魯人才擁有的工藝技巧。然而她也將寶石淬煉於高溫中,藉此形成一層晶化外殼,得以容納憤恨不平的靈魂,而這項技巧則是源自於天堂島。

「我不懂布爾魯語。」約瑞科坦承道。「上面寫的東西有用嗎?」

伊羅旖瀏覽著羊皮紙剩餘的部分,她的目光被一個圖樣所吸引,是某種由稜鏡與透鏡聚焦的魔法驅動的高爐,像是隨光與火焰轉動的陀螺動力儀。圖樣的下方標註道:摧毀靈魂。

看來答案揭曉了。「她曾用你們的機械來淬煉寶石,只要使用相同的溫度,我們也能摧毀裡頭的靈魂。」

「那個高爐?」約瑞科苦笑。「我都用來將石塊做成墓碑。」

兩人又再次站在原地,沉默地思索著。伊羅旖想起莎拉,不知道她近況如何,是否隔了一道海的距離仍能聽見護符對她喃喃低語。

「還有一個更簡單的方法。」約瑞科突然開口道。「妳可以把那塊護符丟進火山裡頭。」

伊羅旖盯著他看。「你是在開玩笑吧。」

「我說真的。雖然我千年以來都駐足在此,但我知道火山肯定還在那裡。」他又從書櫃拿出一大捆捲起來的地圖,展示著天堂島在受殞落王者的詛咒玷汙前的模樣,詳盡記載著島嶼上的每個道路和城市。「就是這裡。」約瑞科指著地圖邊緣角落的一個小點。「斯卡多弗礁,坐船從這出發,航程大約半天。」

「那邊的地表上有……熔岩嗎?」這種問題讓她覺得自己很荒唐。

「時間會改變一切。」約瑞科說。「但在我還活著的時候,確實是有熔岩沒錯。」

伊羅旖突然有個想法。如果派克能在女神指示的路途上求得真理,那這個男人也未嘗不可。「你現在也還活著。」她說。「跟我們同行吧。你想見證王者的末路,要是你願意,不如就由你親手了結他!」

約瑞科咳了一聲,接著發出一陣冷笑。「那地方不在詭祕黯霧的範圍裡頭,我想我在亡者領域以外的地方沒辦法幫上什麼忙。」他指向黯霧女士。「我的力量和死者息息相關。況且我已經一千年沒有離開這個崗位了。」

「這不就是個嘗試的好機會嗎!」伊羅旖懇求著。「一天就好,離開這個地方走走,我想你會很喜歡的。」

約瑞科考慮了一會。「真有趣的點子。」他自言自語著。「做我喜歡的事,而不是我必須做的事。」他挺直身軀,巨大的雙臂交叉放在胸前。「而且妳說的沒錯,沒什麼事能比殺死維爾戈更讓我愉快了。」




眾人在廣場集合,準備離開修道院。

魯文與其他人隔著一段距離站著。約瑞科指揮他的亡靈開啟大門,好讓所有人離開。伊羅旖將她在樹林中找到的航海圖打包起來,走上前向船長搭話。

「你和船員之間的問題解決了嗎?」她問。「你們可以相安無事地回到船上了嗎?」

他不願直視伊羅旖的雙眼。「當然,沒問題。我們回船上吧。」

「他們有威脅你嗎?我有重要的任務在身,要是你或你的船員干擾任務進行,我可不會容忍。」魯文仍然不肯直視她,她喉頭一乾,備感挫折。「如果他們膽敢謀反,你一定得通知我。」她低聲囑咐。

魯文聳肩。「我真的不知道,也不在乎他們想對我怎樣。反正這可能是我最後一次出航了。」

伊羅旖看著航海圖。只有他知道怎麼看這些東西,她想。先航行到海上,他就會慢慢恢復理智了。

她將打包好的航海圖交給他。「我希望你保持專注。」她再次叮嚀。「專心致志。人的命運是可以改變的,但必須先從嘗試開始。」

「好吧。」魯文把圖紙塞進他沾滿泥土的外套中。

在寒冷的靜默中,眾人回到了船上。面對半數尚未陣亡的船員,魯文卻不打算再跟他們打好關係。隨後魯文將船駛出海灣,約瑞科在船邊的欄杆旁佇立,遠望沙灘上形影單隻的黯霧女士。

「這是你千年以來第一次離開她身邊。」伊羅旖說。「你有感覺到什麼不同嗎?」

他從項圈底下拿出一罐裝著清澈明亮液體的小瓶子。「詭祕黯霧的低語聲逐漸安靜下來了。」他說。「但這東西發出的聲響,卻越來越大。」

伊羅旖看了一會,才終於認出那液體。「是聖水嗎?」

「沒錯。」他將瓶子藏回項圈內。「在修道院的時候,這東西讓我活了下來。如今我身在外頭,我祈禱它能帶給我力量。」




航程十分順利,半天就能抵達他們的目的地——一座闇影島邊緣的小島。船員們調整風帆保持航行的速度,魯文則在指揮甲板上顯得憂心忡忡。他肩膀聳起,手深深地插在口袋裡,眼神凝重地看著地平線,並時不時地盯著各個船員看。

伊羅旖走向他。「我記得我們說過要討論娜葛卡布爾,還有你在比爾吉沃特的地位。」她說。「如果你仍想尋求指引,我能幫助你。」

魯文盯著她看,眼中似乎透露出某種……恐懼?「再說吧。」他嘟噥著。

「你跟船員們在修道院到底都談了什麼?」他們肯定討論了許多事情。無論船員們講了什麼,他都得好好聽清楚。

「我現在不想談。」他說。「聽著,我很忙的。」

伊羅旖聳聳肩,離開了指揮甲板,與約瑞科一起沿著船身行走。

現在她不需擔心謎霧行者大軍,就能更輕鬆地和約瑞科談論他的信仰,並單純探究兩方信仰間的差異與優缺。伊羅旖喜歡這種對話的程度,連她自己都料想不到。兩人徹夜深聊,交換想法。他的信念就和她一樣真誠,但優先順序卻如此地大相逕庭。對約瑞科來說,照顧死者遠比讓他們重獲新生來得重要。

「我可能永遠都無法理解。」她這麼告訴約瑞科。「但我相信你的理念是千真萬確的。」

「我並不期望妳能理解。然而我很慶幸妳願意認真聽我說。」

黎明時分,水手們大多都已到下層甲板就寢。到了太陽升起時,乘浪之鼠已經駛離詭祕黯霧,目的地就在視野可及之處。

「我們快到了。」魯文說。「地平線上的那個陰影,就是那座島嶼。」

幾名船員在圍欄旁集結,在前方灰白的天際線上,一塊黑色的錐狀形體映入眾人眼簾。

「斯卡多弗礁。」約瑞科沉思著。「聽說千年以前,就有人居住在那座島上。我不確定傳聞是否屬實。」

距離海岸尚有數英里之遙時,伊羅旖便已聞到刺鼻的硫磺味。當船艦逐漸駛近,地平線上的模糊陰影便越漸清晰,化為一座布滿黑色灰燼的高山,從火山口到海岸邊皆為一片荒蕪,寸草不生。鋸齒狀的岩石四處聳立,每塊岩石的大小都比房子還要巨大。

船員將船錨放下後,伊羅旖便回到艙房,取出她的石球。船艙深處既陰暗又寂靜,只能聽見木材發出的喀吱聲,和海浪拍打船體的聲響。只見幾位船員仍零零星星地在懸掛在橫樑上的吊床之中沉睡。

她的石球就擺在她的床位上。她小心翼翼地將它扛在身邊,以笨拙的步伐走回下層甲板的中央,經過數管大砲。

太安靜了。她心想。

就在這時,她驚覺沒有聽見任何人打呼的聲音。

她將手伸向附近的吊床,拉下來一看,只見躺在其中的克里斯托夫……沒有了呼吸。他乾燥的嘴唇微張,兩眼無神地盯往上方。伊羅旖能感覺到他的靈魂尚存,但他的身體猶如逝者般僵硬。

魔法造成的靜滯狀態?這種現象可一點都稱不上自然。

她迅速走向另一個吊床,裡頭的水手也同樣受困於死亡般的靜滯之中。

即使船隻駛離闇影島,陰影仍會像偷渡者般如影隨形。

「現身吧。」她說。「是誰膽敢做出這種事?」

咚。在船身的另一端,通往上層的樓梯艙門應聲關上,使得下層甲板淹沒於完全的黑暗之中。

伊羅旖蹲了下來,抓握石球的手更加緊握。下層甲板的空間狹窄,幾乎無法戰鬥,是她在這艘船上唯一難以自保的地方。「你一直在等我和約瑞科分開的這一刻,對吧?」

在黑暗中,一絲藍色的光芒倏然亮起。「是的。」一個聲音答道。「以及等到詭祕黯霧散去,免得妳的新朋友像揮舞武器般運用它的力量。」魯文忽然從伊羅旖和樓梯間的陰影中現身。「我想和妳單獨談談。」

他身上籠罩著一股微光,並且身後還站著另一個人

那個靈魂駝著背,身穿長袍,打扮就像是來自天堂島的學者。他的長袍上畫著縱橫交錯的奧術幾何圖形,但沾滿了黑色黏液,彷彿從惡臭的沼澤中涉水而來。詭祕黯霧的觸鬚在他身旁纏繞,在他光澤褪去的緊繃金色項圈之上,有一張扭曲變形的臉,皮膚早已鬆弛、消溶,只剩一張蟾蜍般的巨大口器隨著他說話開合。當他試圖張嘴擺出微笑時,伊羅旖可以看見他嘴中有著數排微小的尖牙。

「船長,我知道你早已習慣卑躬屈膝,但這真的是超乎我的預期。你竟然和一個怪物立下了盟約。」

「我是和幫助了我的人立下盟約!我想要的……不過就是一根救命稻草。」魯文的嘴唇扭曲,擺出痛苦的訕笑神情。「我這輩子受的苦還不夠多嗎?我才不需要神靈的指引,伊羅旖,我需要的只是一點幫助!」

靈魂舉起了手,他拿著一顆閃爍著藍色微光的寶珠,顏色神似圍繞魯文身邊的光芒。詭祕黯霧從寶珠之中緩緩流出,彷彿來自靈魂的體內。接著寶珠發出一陣閃光,魯文的頭詭異地隨之抽動

伊羅旖這才明白自己對這個男人有著嚴重的誤解。他並不想要親自做出改變。他只是想要在某個領袖底下做事,想要一個比莎拉還要寬宏大量的主子罷了。

這裡的環境太狹窄,難以攻擊,於是她便繼續進行對話。「你是在哪遇見這位靈魂的?」她問道,慢慢往前走向大砲之間。

「巴提克從怨靈手中救了我一命。」

伊羅旖忍不住苦笑了出來。「他是在利用你,魯文,振作起來吧。」

魯文猶豫了起來,然而寶珠又再次發光,使他不禁像個木偶般抽動,隨後便挺直身軀,恢復神智。

阻止她。」巴提克命令道,聲音沙啞而濕漉,像沼澤中冒泡的泥濘。「把護符搶過來。

不想等對手出招,伊羅旖無聲地邁出自信的步伐,踏往開闊的空間,朝魯文纖弱的身體使盡全力揮舞手上的石球。

受重擊的魯文飛過甲板,重重摔在船身的另一端,把成堆的木板撞斷成兩截。巴提克嚇得後退,發出畏懼的叫聲。「愚蠢的祭司!

「要就挑個好一點的人附身。」她說。「或者,你親自面對我如何?」

她靠近巴提克,而那位靈魂卻膽怯的不斷後退,證明了她的假設。「我的主人賜予我的武器,比妳的女神還要強大。」他厲聲說。「還有一名為我而戰的勇士。

他手中的寶珠再次發出光芒……那船長倒下的身軀也開始蠢蠢欲動。他緩慢地撐起破碎不堪的軀體,站了起來。

妳殺不死他的。」巴提克告訴伊羅旖。他的大嘴露出牙齒笑著,像極了河中巨怪鯰魚般的巨口。「我可以讓他復活,提燈使者的禮贈給了我掌控他靈魂的力量。

提燈使者……瑟雷西!伊羅旖後退了一步。那出自瑟雷西之手,能夠囚禁靈魂的聖物?女神在上,這可不妙。

魯文的身體像是用樹枝拼湊出的人偶,被絲線所操縱而移動著。伊羅旖能看見他脖子與手臂的肌肉以不自然的形式收縮,很明顯是被魔法操縱,而不是依照自己的意願移動。此時魯文斷裂的腿忽然一陣扭曲,隨後以反常的速度向她撲去。伊羅旖只能在大砲之間勉強地避開。她的石球遺落在地,沿著甲板滾到兩人之間。

雙方都停了下來。魯文眼神渙散地打量著她,只見伊羅旖猛吸了一口氣,衝向她的石球。魯文見狀也向前奔去,並朝她的肋骨踢了一腳。那力道宛如迫擊砲彈,讓伊羅旖重現方才撞斷數個木板的景象。石球也從她手中脫落,直接穿過船體飛了出去,留下一個與伊羅旖本人差不多高的參差缺口。

隨著石球離開她的掌握,她感覺自身和娜葛卡布爾的聯繫也逐漸消退。該死!不然就用拳頭吧。她使勁掙脫甲板的凹陷,站起來面對魯文。

「失去法力了嗎?」魯文嗤笑道。

「但我的信仰仍屹立不搖。反正我老早就想把你折成兩半了。」伊羅旖向他說道。「我相信娜葛卡布爾會成全我的這個願望。」

但正當她舉起手,朝魯文的下顎出拳之時,巴提克的手也隨之舉高。只見他手上的寶珠再次發出光芒,甲板上沉睡在吊床內的水手便站了起身,各個兩眼無神、四肢僵硬,像皮爾托福的自動機關一樣從吊床裡彈射出來。

「你這是在褻瀆死者。」伊羅旖怒斥。

除非我叫他們乖乖躺下等死,否則這些傢伙還算活著呢!

巴提克揮動寶珠,水手們也聽令撲了上去。八九個人就這麼前仆後繼地襲擊伊羅旖,攻勢猶如發怒的海豹般沉重與猛烈。伊羅旖用手抵擋住頭部,扭動著身子閃躲四面八方襲來的攻擊。

只要手上沒有石球,她就無法召喚娜葛卡布爾的觸手來制伏他們,但她還有拳頭可用。這是女神給我的考驗,她心想。這份考驗,我欣然接受!

她先用肩膀重擊一名水手,力道大到讓對方的手臂脫臼,還發出像木板斷裂的清脆聲響。接著她膝擊另一名水手,讓他的身體筆直朝通往上層的樓梯飛去,將樓梯撞得粉碎。她使用修研祭司之道時習得的戰鬥姿態,流暢地移動著。重拳筆直向前,宛如船艦的撞角般勢不可當。雙腿穩踩於地,宛如海床上島嶼的根基般不可動搖。她口中低聲念著娜葛卡布爾的臨終禱言,同時閃過克里斯托夫的拳頭,接著便將對方拋過她的魁梧的肩膀,他的顏面朝下重重摔在甲板上,額頭在地上濺起一塊腥紅。

她開始往牆上的洞退去。在船身以外的地方,就有我能戰鬥的空間。「船長,你真可恥。」她嘲諷地說。「你是眾人眼裡的笑話。」

就如她所料,魯文的面孔馬上因憤怒而僵硬了起來。

「你覺得自己很弱,正是因為你生來就是個弱者。」她繼續冷嘲熱諷。「沒有人能幫你改變這一點。」

他憤而撲向她。伊羅旖便藉由他跳躍的力量,將兩人直接帶出了船身之外。

他們的手臂死死地抱著對方的身軀,奔向船身外陽光所及之處。她瞥見一眼上層甲板的混亂:約瑞科被成群纏繞著藍色光輝的水手襲擊,用手上的鏟子將一名女水手從船上給掃了下去。

接著她和魯文雙雙落海,沉入水底。大海是她擅長的領域,另一方面,即使魯文現在擁有過於常人的力量,他仍是個ˊ旱鴨子。而伊羅旖則是從小便在洶湧的海浪中練習游泳。她抓住魯文的脖子,將他一把固定在海床底部的砂岩上。然後便開始一陣痛毆,直到她的指關節被他的牙齒割傷。

在不使力的情況下,伊羅旖能夠在水下憋氣大約五分鐘。但教訓魯文讓她不斷的消耗能量,只過了一分半鐘,她就必須踢水向上,浮到海面上換氣。

魯文在海床上虛弱地掙扎,踢起一團團沙子。換完氣的伊羅旖再次游回原處,抓住他的夾克,將他從海中強行拖至岸上。「屈服吧。」她大喊著,又賞魯文一記拳頭,讓他咳出一大口海水。「屈服吧!你已經是個將死之人了。」

魯文的雙眼直直盯向船艦。她不禁跟隨他的視線望去,就看見約瑞科和巴提克在船頭扭打著。約瑞科緊抓的巴提克的喉嚨,然而那靈魂緊握寶珠的手,卻逐漸伸向天空……

寶珠發出刺眼的白色光芒,讓伊羅旖感到一陣痛楚,雙膝跪倒在地。那感覺彷彿就像有人拿著鑄火的長矛穿過她的頭頂一般。女神在上,那是什麼東西?她的痛覺太過強烈,導致她無法動彈。

魯文拖著殘破不堪的四肢爬到她的身上,手握著一把匕首。「伊羅旖,他侍奉的主人實在太過強大了。」他說。「與我們侍奉的對象不一樣,他的主人是一個近似於神的亡靈。妳……妳就把護符給他吧。」

伊羅旖早在幾週前就摧毀了他口中的「神」。她使盡全力擠出了一個字:「不。

但在遠方的船上,寶珠再次發出炙熱光芒,並且造成更加劇烈的痛楚。伊羅旖咬緊牙關,忍受著靈魂與軀體剝離般的感觸。

「屈服吧。」魯文哀求她。「他會從耳朵取出你的靈魂,把你的身體變成木偶,就像我一樣。」

我倒想……看看……他要怎麼做。

她奮力舉起手臂,反手甩了魯文一個巴掌。雖然力道不大,但也足以讓傷勢嚴重的他倒地不起。

一會之後,一道陰影籠罩伊羅旖。巴提克將失去意識、但仍活著的約瑞科扔到她的身旁。

詭祕黯霧的觸鬚仍圍繞在巴提克的身邊,他彎下腰來,拿起伊羅旖腰帶上的鎖盒。「這是我的了。」他的嗓音有如泡沫般模糊。

「主人,請您治癒我的傷勢。」魯文哀求。「求求您……我就快死了。」

巴提克卻輕蔑地咳了一聲。「想都別想。

伊羅旖知道,他們取勝的機會稍縱即逝,巴提克隨時都會離開。於是她轉向約瑞科。「守墓人。」她低聲呼喚。

約瑞科眨了一下眼,回過意識並集中精神。他試圖用手掌撐起自己的身體,卻因為接觸滾燙的沙子而縮了回來。「這底下有些東西。」他回答。「是亡者的屍骸。」

魯文抓住他新主人的長袍下擺。「我想活下去。」他苦苦哀求。

他撐不過這一關了。伊羅旖心想。但他的船員還有希望。她望向巴提克,接著便轉向約瑞科。「讓他們甦醒吧。」

約瑞科閉上雙眼。「起身吧。」他向骸骨訴說。「我有工作要交給你們!




伊羅旖先是感到地面晃動,接著聽見震顫的聲響。

頓時滿地沙塵飛舞。火山坡上的泥灰開始成片地向眾人的方向滑落。巴提克見狀慌亂了起來。在他們腳下深處,海床的基岩之中,有東西破裂開來。

接著,靈魂便如浪潮般湧現。

從約瑞科手掌下的裂縫中,湧出一股洪流般的憤怒靈魂。伊羅旖看見為數眾多的靈魂從她四周的沙地紛紛躍起,發出震懾人心的憤怒嚎叫,讓她剎那間無法呼吸。靈魂散發濃烈的硫磺味,讓空氣中充斥著無數焦黑卻透明的形體,使她周圍的地表顯得扭曲變形。

約瑞科舉起手,朝巴提克的方向揮舞。隨著一道好似甩鞭的聲響,一縷詭祕黯霧從他背後的披風飛向那昔日的希利亞學者。湧動的黯霧圍繞在他身旁。

「這人是詭祕黯霧的奴僕。」約瑞科大喊。「也就是讓你們困在此處,永世不得安寧的黯霧!」

靈魂們像嗅到獵物的獵犬,源源不斷地湧向巴提克。

「殺了他。」約瑞科命令道。

霎時,靈魂如洶湧噴泉重擊巴提克,使他仰面朝天,衝擊甚大讓周圍的沙塵形成一個巨大坑洞。忿恨不平的亡靈撕扯巴提克的長袍,邊用硫磺般的拳頭毆打他,每一擊都讓他的身體如火燒般灼傷,使他不停地扭動、尖叫。

他手上有東西在閃閃發光。是鎖盒!伊羅旖強忍痛楚站了起來。沙子翻滾奔騰,上百個靈魂從中噴湧而出,蜂擁的靈魂洪流掠過她的頭髮,如狂風般撲面而來,讓她難以站穩腳步。

她向前踏出蹣跚的步伐,跌跌撞撞地抓住巴提克的長袍。靈魂在她身旁扭動,不停尖嘯著,拼命地要襲擊巴提克。握住他的長袍彷彿就像在颶風中抓緊飄揚的旗幟,她用力將對方抓至身邊。「把護符交出來!」

護符屬於我的主人。」巴提克嘶吼道。

她揍了他下顎一拳,感覺有東西應聲破碎。「你的主人早就死了。」她大喊。「我和其他朋友親手了結了他!」

然而他的下顎卻一陣扭動,恢復到他臉上原本的位置。「不。」巴提克怒斥道,焦油溢出他彎曲下垂的嘴唇。「他還活著!

他拿出寶珠揮舞,卻被伊羅旖一把抓住。寶珠光滑的表面灼傷她的手掌,但她仍在最後一絲光芒釋放前,將寶珠搶了過來。他周圍的靈魂後退,尖叫著,而伊羅旖向後倒下。

她瞥見巴提克跳向海面,鎖盒被他黏糊糊的拳頭緊緊握著,他浮在海面上,勝券在握……

然而靈魂隨後便跟上了他。眾靈圍上巴提克,衝鋒的力道推著他沿地平線前進。他像砲彈般在海面上擦撞,身體兩側揚起兩道嘶嘶作響的水花,漸行漸遠。

「不!」她聽見約瑞科向靈魂們吶喊。「等等!」

但靈魂無視他的命令。海洋因靈魂的憤怒而沸騰,把她的敵人和她應履行的職責一併帶走。不久後,遠處的海面上揚起一陣爆炸,揚起高塔般的水花,有如一艘船的桅杆高度那麼高。片刻後,又一次爆炸,但距離更遙遠。靈魂的跑速,比世上任何一艘船或是海蛇更快。

伊羅旖丟下巴提克的寶珠,跪了下來,使勁將自己的額頭壓在沙地上。我的任務失敗了,維爾戈被奪走了。

約瑞科也倒在她身旁。「這是靈魂們的意志,我無從置喙。」他艱困地說。

「我沒盡到自己的職責。」她說。「我辜負了莎拉的期望。」

「那是誰?」

伊羅旖勉強坐起身。「她是我的摯友,我曾答應她,向她保證會摧毀那個護符。」在她最需要我協助的時候,我卻讓她失望了。女神啊,請原諒我的過錯!

約瑞科看到更多靈魂朝海上湧去。「我釋放了自己無法控制的東西。」他說。「那些靈魂被封在岩石之下好幾百年,猶如靈魂之都,充斥著痛苦與忿恨,報仇雪恨是他們唯一的動力……而他正是詭祕黯霧的造物,是當初喚醒他們的存在。」

當最後一批靈魂從大地升起並湧入大海時,伊羅旖感覺到他們的怒火終於消散了。「那些靈魂之後該何去何從?」她問。

「如果他們願意回到島上,我便能引導他們。」約瑞科說。「但我想應該找不到奪走維爾戈的那個蟾蜍人。」

兩人勉強站了起來,巡視戰場。巴提克掌控船員的力量已然消退,幾位水手仍躺在沙灘上,其他人則倒臥在船艦的欄杆上。魯文也躺在附近,一半的身體被沙土掩蓋。伊羅旖摸了摸魯文的脈搏,卻毫無跳動跡象。「他死了。」她告訴約瑞科。

「但他的靈魂仍停留於此。」

約瑞科在魯文身邊蹲下,將一隻手放在他的肩上。伊羅旖看見一道陰影從魯文的身體升起,閃耀著蒼白的藍色光芒,在耀眼的日照之下,那微弱光芒幾乎難以察覺。

他的嗓音微弱,如回聲般迴盪,像有人透過水管在遙遠的另一端傳話般。「我死了!」他沮喪地驚呼。「天啊。我竟然死了!」

約瑞科牽起靈魂的手。「你安全了。」他說。「你已經不再受肉身所拘束。」

魯文看向他殘破不堪的身體,露出難以理解的震驚表情。

「你可以拋下過往的重擔。」約瑞科說。「我喚醒你的靈魂,讓你往後能夠得到安寧。」

魯文驚訝地一動也不動。「得到安寧?

「你還有什麼想說的話嗎?」約瑞科詢問道。「還有什麼想做的事嗎?」

我才不要什麼安寧。我只想找回我的船員。」魯文回答。「身為他們的船長,我虧欠他們太多了。」他四處張望。「那個惡魔的聖物在哪裡?

伊羅旖不禁整個人目瞪口呆。在接近死亡的邊緣,生命的盡頭,魯文心掛念的卻是他的船員。女神啊,約瑞科說的對。亡者確實有改變的能力。

「聖物在我這。」伊羅旖回答。「你能使用嗎?」

它承載著我的靈魂。」魯文說。「我能感受到它運作的原理。聖物無法拯救我……但那些傢伙只要一息尚存,就還有得救的機會。

「請你幫我治療他們。」約瑞科拜託魯文。「求求你,告訴我該怎麼做。」

魯文轉向伊羅旖。他的臉上綻放傻里傻氣的笑容,伊羅旖才意識到,自從相識以來,她從未見過他誠摯的笑臉。「祭司,請妳看好了。」他說。「這就是我的能耐。

接著,他便握住約瑞科的手……然後逐漸消失。

約瑞科一路奔向沙灘。岸邊的水手們奄奄一息,命在旦夕。約瑞科似乎看得出來哪些人的靈魂尚存,哪些人已然逝去。魯文傳授的知識引導著約瑞科,讓他在眾人軀體之間遊走。當他手中的寶珠閃耀光芒時,水手們便活了起來。

眼見重獲新生的克里斯托夫不停咳嗽,伊羅旖心想,約瑞科不僅療癒亡者,現在甚至幫忙拯救生者。女神會是怎麼看待他的呢?

但她心知肚明,女神不會告訴自己該如何看待約瑞科。女神的旨意,必然是要伊羅旖自己做決定。




當天傍晚,在伊羅旖將石球從海底打撈上岸後,她和約瑞科一起將魯文以及其他逝去的水手高高葬在火山口的邊緣。

「高處的景色還真是美不勝收。」約瑞科說,一邊填好最後一個墳墓。他揮舞鐵鏟的模樣,就像一位技藝精湛的工匠。

伊羅旖走近火山邊緣,低頭看著下方表面漆黑,帶有高溫鮮紅裂痕的熔岩之湖。此時她不知該懷抱著什麼樣的心情。「視野這麼好,或許他們的靈魂可以一覽無遺地欣賞這世界被殞落王者的詛咒吞噬的模樣。」她說。

約瑞科站在她身旁。「我認為那不會發生。」他說。「即使維爾戈想要屠戮世上所有生靈……亡者們也有著自己的意志。」他望向伊羅旖。「從前我也有認識一些恨不得他消失的傢伙。他們能助我們一臂之力。」

伊羅旖陷入思緒。亡者也群起反抗維爾戈?她曾在闇影島見過類似的情景,但畢竟是少數。現在有了約瑞科的幫助,或許未來真有更多可能性?靈魂與布爾魯結盟,為共同的目標而奮鬥?感覺很不真實。但是……

「我會幫助他們的。」約瑞科拍胸保證。

伊羅旖的內心湧現一股奇妙的希望。「你有著一顆善良的心。」她說。「我想你的能力就像娜葛卡布爾誓約的顯現。能夠將亡者從停滯中再次喚醒的力量……是我前所未見的。」

約瑞科聳聳肩。「我只是做我該做的事。」

「不。」伊羅旖堅持地說。「你能做的遠比任何人都多。你解放了魯文的靈魂,說服死去的他也能做出善舉。不只如此,你還將受困的眾靈給釋放出來!」

隨著言語從她口中流露而出,她也感受到一股力量在心中逐漸成長。如果這都有可能,她不斷思考,那沒有什麼事是做不到的。我的朋友不再停滯不前,莎拉能夠重獲自由。所有人一起努力讓世界變得更好。

「我們相遇一定是娜葛卡布爾的旨意。」她繼續說。「就像先人的作法一樣,我覺得我們也能在彼此身上學到很多。」各種可能性在她心裡萌芽。古代布爾魯人和天堂島的學者一起打造了許多驚人的創舉。現在雙方缺少的就是共同的理念,一項能團結雙方的任務與目標。「你所屬的薄暮教會對世界的期許,以及我信仰的根源,都是一樣的。改變,以及成長,獲得自由!」

「我不知道你們教團的其他人會作何感想。」約瑞科笑了起來。

「我會說服他們的。」伊羅旖也拍胸保證。

「這的確有可能。我年輕時,我們雙方人民的關係確實很緊密。但現在,我得先回到家園。我的責任未了,還有靈魂在等著我回去。」

黯霧女士。伊羅旖心想,「這就是你說的『懷抱信念、奉獻自我』吧,像極了你的行事方式。但假使有一天,你準備好離開修道院,布爾魯人的大門會為你敞開。像你這般高尚的僧侶,我們十分歡迎。任何能幫我們對抗維爾戈的盟友都是寶貴的助力。」

約瑞科望向火山底的熔岩。「從來沒有人稱呼我為高尚的僧侶。」他若有所思地說。